一次关于家乡的人文地理旅行

一次关于家乡的人文地理旅行

2023-09-15 17:34:19  浏览:23  作者:管理员

登上蔡山摘星楼远眺,天边发白处即长江,云中即庐山。胡少卿摄于2023825日傍晚

偶然在网上看到驴友拍摄的黄侃墓照片,在湖北蕲春青石岭大樟树村。一个简单的土堆,用水泥抹住前面,中间夹住墓碑,上书“蕲春君墓”,周围荒草萋萋,杂树丛生,景致清凉。黄侃是民国学界奇人,与其师章太炎并称“章黄”。令我心生颤栗的不仅仅是名动一时的“黄疯子”安葬处竟如此偏僻,还由于图片里的草木散发出如此熟悉的气息。那是家乡的味道。我的乡情突然被触动,这些南方的草木、这个外表普通而内里非凡的墓似乎在叙说着一个事实:你外表平淡的家乡原也有一个不寻常的内里,也是一个灵秀之地。它世世代代停留在那里,有它全部的历史,和不死的灵魂,而惭愧的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它的不凡,只是在倦游京华十数年后偶然被黄侃墓触动,才顿悟它的美丽。
我的家乡黄梅县与黄侃墓相距不过百十里路,是湖北、安徽、江西三省交界处。如果不是“黄梅戏”忠诚地保留了“黄梅”这个地名,恐怕安徽人会更加理直气壮地否认这里是黄梅戏的发源地。据多种史料,黄梅流传的“采茶戏”是黄梅戏的源头。历史上遭受水灾的黄梅灾民卖艺乞讨,把“采茶戏”带到了安徽境内,丰富发展成后来的黄梅戏。在黄梅,戏曲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乡间露天演出、村级业余表演团队异常活跃,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大规模的外出打工潮兴起后方趋没落。
黄梅有禅宗的四祖寺、五祖寺。《六祖坛经》里记载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则著名公案。五祖弘忍大师在五祖寺开坛讲学,想在手下弟子中寻找一个继承人,就对众人说:你们每人都做一首偈语,谁做得好就把衣钵传给谁。大弟子神秀半夜起来在院墙上写了一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弟子早晨看到,都很佩服,一个烧火僧听了却不以为然,他不识字,托别人在院墙上替他写了一首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见了,用鞋擦去,说这写的也不行。他暗示烧火僧半夜三更去找他。是夜,弘忍为烧火僧说法,并将衣钵传给烧火僧,还让他连夜逃走,以免旁人加害。这个烧火僧就是被称为禅宗六祖的惠能,与神秀并称“南能北秀”。
黄梅境内还有汉代英布王城遗址、南北朝诗人鲍照墓、唐末农民起义领袖王仙芝墓、宋代乱石塔、岳飞之子岳震、岳霆墓等历史遗迹。古语“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雷池,也即今县境内的龙感湖。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数以万计的古迹名人,全国哪个小乡镇不得摊上几个才怪呢,原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黄梅(古称“寻阳”)位于长江边,而长江作为中国古代交通要道,它孕育的故事会尤其多一些,倒也是另一种真实。就拿我站在家门口每天可见的蔡山来说吧,李白的名诗《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据说,便是在此山所写(此诗作者、诗题、原文都有争议,且按下不表)。如果我们今天联系这首诗来登蔡山,一定会笑李白这可真叫“浪漫主义”。因为此山海拔不过58,绕山一周不过费时三十分钟。但如果这样一个大土丘立于“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水域中,却无疑会是某种奇观,让人顿生“天人之慨”是顺理成章的。蔡山,现在是京九线上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但在千年以前,却是长江上一个奇特的景点:它是一座江中的小山。今天长江改道南移,将蔡山弃置在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上孤峰兀立,使得蔡山的姿态里总有点依依不舍的怅望。站在蔡山顶,天气晴好时能看到白练似的长江,而蔡山脚下接二连三的水泽一直铺展到江边,则多少见证着这一改道的历史。
儿时就熟知关于蔡山的传说:蔡山和江对面的庐山比赛,看谁长得快。结果,蔡山增高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庐山,都快挨着天了。天上王母娘娘很忧虑,担心蔡山把天戳破了,从天上掉下一只鞋子,一下子把蔡山压成了现在这样。编这个故事的人真是敢想,里面有对蔡山的爱与不甘。这让我从小就对庐山有点不屑:哼,我们蔡山的手下败将。在文献中,蔡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年代。作为江心洲,这里曾盛产龟。唐人杜佑《通典》云:“蔡山出大龟,尚书云九江纳锡大龟,即此。”由于蔡龟闻名,古人将占卜用的大龟通称为蔡。《资治通鉴》载唐叛将李希烈在蔡山树起栅垒,险不可攻,而他的对手李皋“放舟顺流而下,急攻蔡山,拔之”。这一史实从侧面佐证了唐代蔡山在江中或江滨。山上有据说是初唐名将尉迟恭于贞观八年督修的江心寺。抗战年代,蔡山筑有日军炮楼,现在还可见纵横交错的战壕。这座不起眼的小山还有一个亮点:它有一株据说是晋代高僧支遁大师亲手所植的白梅,简称“晋梅”。现存的“晋梅”树龄约三百年,是清代再生梅,此梅冬末春初梅开两度,人称“二度梅”。
在搜寻家乡历史的过程中,一个更为切身的发现使我恍然如入梦境。史料记载,楚汉时,项羽封英布为九江王,英布曾在蔡山附近建九江城。但这个九江城的具体位置并不明确,只是说在今县城西南70里。那里差不多就是我老家周边。想来,老家的村子叫“城外”(外人称之为麻雀港),对面的村子叫“城里”(外人称之为梅城),中间有低凹下去的水稻田相隔。“城里”周围,的确有高出的黄土筑就的土围子。莫非那就是英布的王城?如果我们的“城里”是英布的城,那些土围子就挺立两千多年了。可惜,近四十年的大兴土木,土围子已经完全消失,只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当年,村子附近兴建砖瓦厂,挖出过不少古代兵器和坛坛罐罐,纷纷成为儿童的玩物,我小时亦存有束口陶罐一只。“城里”村还有一口很深的广口水井,故老相传,说是“长毛”挖的,水清冽甘甜,人们至今从里面担水吃。
看到有书面资料言之凿凿:蔡山梅城曾是汉代九江王英布的属地治所,梅城外,驻扎九江王军队的战马,名为马扎港——恍然大悟,我村原来名为马扎港,不是麻雀港,两者在方言中读音相近,容易讹传。村子中间地势高,四周有河池环绕,原为城外驻扎军马之地颇具可信度。
想想真惊奇,一些具有传奇性质的东西就这么平常地躺在我们脚下,一些悠久的名字就这么随意地从嘴里流出,因司空见惯而不经思量。我们何尝真的认识这片土地?在蔡山、泥土的历史面前,个人何其微茫渺小,而故乡的传奇似乎仅仅存活于过往。当代交通越来越便利,地理空间也越来越同质化,像一颗石头掉入水中的波纹,像一面蜘蛛网,中心城市的文化一圈圈地复制、投射到二线、三线区域,走到哪里都雷同,乏味。过去的地理空间,“天高皇帝远”,组织松散,个性突出,像偶然的星空,在每一块小地方,都可能明珠闪耀,传奇迭出。这大概也是现实的诗意和美感越来越丧失的一个侧面。
三毛的《万水千山走遍》书后有一篇附录《飞越纳斯加之线》,是她的美国同伴米夏写的,里面有一句话:“一个人穷毕生之力也不足以完全了解一个地方,包括我们自己的家乡在内。”这是他们走遍万水千山之后的了悟。我离开家乡近20年,看到这句话时如梦初醒。我深深明白了,家乡之于我,实在是一片陌生与高深的领地——它只属于看不见的造物。
(本文参考了同乡学者眉睫、梅学书等人的考证,特此致谢)

《食菌记:识菌、拾菌、食菌的山林记忆》,柳开林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8

在我收到的此书扉页,作者柳开林题:菌子即吾乡。作为一个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云南人,写一本关于识菌、拾菌、食菌、菌史的有趣的书,便是他思念故乡、回到故乡的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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