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史地文,入圈app创始人,每天在“入圈”主持读书分享会和时事讨论会。偶尔出门旅行,在火车上跟人搭讪。
我喜欢坐绿皮火车,不为别的,纯粹就是为了坐它。
作家Neil Gaiman说 “此刻与未来之间,存在着生活”,绿皮火车上,此地与远处之间,有着旅行的心情。
5月末的一天早上,我在中国地图最东面--抚远东极广场,看完黑龙江对岸俄国草木,发现手机里和路上都彻底叫不到车。到火车站30公里,我尝试走路过去。一公里之后,就知道什么叫mission impossible。
路过的车子非常少,路上很安静,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抚远确实是中文世界的尽头了。我在路上做出搭车的姿势。有个很旧的皮卡停下来问我要什么,小伙子说只是在附近打鱼,没法送我去火车站。又经过一辆清理公路垃圾的工程车,邀请我上去挤一挤,送了我三公里到高速公路口。这是辆老到喘气的车子,看到路边的瓶子塑料袋就暂停,副驾驶很熟练地用手上的长铁钳夹走。一路上我们讨论抚远和上海的房价。走过高速公路口,我继续在国道上走,不断回头,看到远处的车子就做出搭车的姿势。2000年,我在商学院写学期论文,结论是中国会成为汽车大国,会出现挑战丰田的中国民企。印度教授给了我一个C,觉得中国学生自大到无中生有异想天开。20多年后,今天的天朝汽车大国,除了网约车世界第一之外,陌生人随意搭车,也应该有吧,我想着。
理性和逻辑真是好东西。大约又走了一公里,有个黑色轿车急刹车停在我前面。车里两个典型的北方大哥,从富锦县里到抚远来玩,要回去抚远城里,聊着聊着high了,就说”直接送你去火车站吧,体验一下咱们北方人的豪爽”。 我忍住了不提车钱,觉得终于跟我的印度教授结清旧账了。:-)
我赶上了一辆临时客车,绿皮,硬座,一车厢只有三个乘客,一个是牡丹江师大的教授,加格达奇人,自来熟,在当地做少数民族口述文学研究,另外一个小伙子很帅很干净,腼腆着不说话。胖胖的列车员,说你们怎么会坐这个车呀,这个临客是插秧专列,我们专门开给来北大荒插秧的农民。这个很出我意料,盯着他问,他说每年五月初到月底,北大荒农场插秧高峰,绥化的农民都会来做临时工。常规的每天一列车不够用,专门多开一个临客运输来插秧的农民工。“你们瞧着,等下经过几个农场站,会上来好多人,都是插完秧回家的”。果然!从“前进镇”站开始,每个站都上来很多农民工,都是大包小包的行李,晒得红红的脸和胳膊。
坐我对面的是个50多岁的大叔,安顿好自己的行李,就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无边无际刚刚插完秧的水田。田里全是天光云影,我戴着墨镜,他没有,却全无问题。
我搭讪说我家是浦东南汇的农民,他立马跟我亲近了。我谈起小时候跟母亲插秧碰到蚂蝗吸在腿上,秧田里的蛇吓人,他说北大荒的秧田里没有这些,他们下地都穿胶鞋,里面还要穿棉袜子,因为水田里非常冷。“这活,遭罪呢!”
他们是临时插秧工,从黑龙江各地,五月初蜂拥到北大荒来做农忙,五月中下旬插完秧就回去。东家是在北大荒承包水稻田的当地农民,吃住都是东家提供。北大荒的春天,2点钟天蒙蒙亮起床,吃完早饭,三点钟下田,傍晚7点钟天黑收工,回去喝酒睡觉,中午也不休息。就这样的强度,连干十几天。东家和雇工互相都熟悉,到了农时,一个电话,就打包出发,年复一年。
我以为他是全职农民。他不是。上海,我呆过两年多,全国各地我都去过,跟着老板装通风设备,很多年了。这次老板出钱,把我从成都飞到天津,干完了活,我坐火车先回趟家,就坐火车来了。来的时候火车太挤,连夜站票过来的。
想起我家老头跟人攀谈总是问人家收入,我就顺势问他。他犹豫了一下,明显这是他跟东家之间的秘密。然后轻声告诉我他做分秧这个活,一天六百五。我表达了崇敬,赞叹他是专业队收入高过白领,他说是有点技术,插秧女工大约300块一天。这时候边上座位有其他农民凑过来说话,女的说自己350一天,有个穿背心30来岁的男人,很精干,说自己弄插秧机干活,一问,他每天1200。 对面大哥说插秧机一般1100,你一定干活好,东家觉得值。年轻汉子笑得满嘴白牙,说自己喝酒多,花销大,平时跟亲戚收废铁为生。问了对面大叔家里,原来他是绥棱人,在绥化往西一站。家里也承包了140多亩地,主要种玉米和麦子,是儿子和媳妇在打理,老婆帮着带孙子。大叔常年在外安装通风设备,一年能挣七八万块钱。插秧忙季,虽然活辛苦,但是钱好挣,三周能拿回家一万多块钱,所以大部队几乎每年都来,维持着跟东家的关系。
说到绥棱,最初人少时候的腼腆小男生探过头来。原来他也是绥棱的,他跟对面大叔聊起来,地理范围缩小,居然他们俩是隔壁屯的,大哥认识男生的爸爸,男生的姐姐跟大哥的儿子小学同班。男生在哈尔滨本科毕业,考进四大行之一,被分配到抚远分行工作,也干了两年了,这次回家探亲。他俩一下聊起好几个共同认识的人,不亦乐乎。车厢里越来越热闹,有点田间炕头的感觉了。
我在佳木斯下车的时候,天色渐晚,一路上几百公里北大荒的秧田,超过上海出发前的想象和预期十倍。更好的是插秧专列上碰到的农民,看到田里弯腰藏起来的人,让我回想起几十年前跟母亲插秧劳动和学期论文里不知天高地厚的预言,知道了我们家吃的东北大米从哪里来,谁种出来的,由衷地感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