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导游眼中的巴黎旅游、生活和心灵触碰

一个客人问我。

我答应了。但是我答应的时候，并不知道第二天早晨会下雨，雨水会打湿我们的裤脚，泥土的芬芳会让我暂时地对呼吸萌生爱意。我并不知道，她会带一朵鲜花来，送给波伏娃，以及她的墓上，会有那么多人用口红留下爱心的形状。

从蒙帕纳斯陵园走去先贤祠的路上，我们自然聊起了女性。我说，这个国家有太多伟大的女性和先锋的思想了，但是你知道么，法国是欧洲发达国家里最后一批给女性投票权和堕胎权的国家，因为这个文化里的改革和对抗改革是自由精神的一体两面。

在说话的当时，我并没有立即意识到，法国堕胎权建立者 Simone Veil 的墓，就是在这条小路上从蒙帕纳斯陵园搬到了先贤祠。

我会因为这朵鲜花、雨中的女性主义对话和平行时空里发生的事，记得这段散步。我会再带其他游客走一次这条线路么？大概不会。当新客人问我之前都走什么路线时，我说：

“我总是带不同的游客，走不同的路。”

它的原因是一个关乎为什么旅游的答案。

雅典的卫城和市场不是残破的石头，它是苏格拉底散步、思考和辩论的地方。罗马斗兽场不是一个角斗士战斗的地方，是40万人角斗士为了娱乐表演而被杀死的地方。

为什么雅典辉煌之后的2000多年里，这个地方的人们几乎毫无建树？为什么后来十几个世纪的罗马人，没有建造出更大的斗兽场？

我在旅游的时候，会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搜寻这些问题的答案。在维基百科的海洋里，我感到暂时地脱离了彼时彼刻的生活。

我想象自己坐在人民陪审团中，心怀激动地投了处死明星苏格拉底的一票，但实际上我有点遗憾，这个结局只能说是第二好的选择，如果可能，我更希望人民可以直接投票决定让苏格拉底和世界首富在笼子里打一架。

或者我想象，自己是一名训练时长半年的角斗士练习生，我喜欢跳跃躲避对手，今天是我出道的日子。5分钟后，我在5万名观众的注视下，被捅死了。

我总是把旅行视为一种时空移动体验。不只是肉体去到一个新的地方，而是在我主观的世界里，我的彼时彼刻离我童年里的、青春期里、成年后的一切，越远越好。

巴黎全城，隐藏着无限的时空传送门，我总是知道怎么打开它们。

路过花神咖啡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在100年前的今天，你就坐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冰拿铁是什么东西，但你根本没空在乎，因为比咖啡更重要的是，你可以亲自评估下周恩来的法语水平是B2还是C1，或许看看邓小平的咖啡钱是不是他帮忙付的，毕竟小平工人在雷诺工厂的日子并不好过。

走在小巴黎随时抬头看，你会感叹这个城市的建筑真漂亮。我说“你有没有发现是因为它们的外立面很整齐干净，因为法律不允许放些乱七八糟的”，你说“这样真好，难怪国内的城市看起来丑”，我说“可是连空调外机也不能放，所以这些好看的建筑基本上没有空调”，你说“卧槽，那夏天我还是需要空调”，我说”但其实，正因为家家户户都有空调，才会导致热岛效应，整个城市比城外平均高5度”，你没有说话，你开始想象这个世界在99.99%的历史上，没有空调的、没有城市热岛的生活。

我会和你讲巴黎为什么是一个如此walkable/适合散步的城市，我会跟你讲这是一个纽约人从纽约搬来巴黎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纽约这些年在推动一种叫做“新城市主义“的规划和改造潮流。它指的是促进步行的道路、用途混合的建筑、和适合互动和聚会的公共空间。他说这种概念太抽象了，新城市主义其实就是巴黎。

只不过，19世纪中，巴黎就被改造成这个样子了。你可以想象相比于当代城市的规划师们，当时巴黎的设计者完全是超越历史的存在。但等下，我会提醒你，你并不想生活在19世纪的巴黎。倘若你生于19世纪初，你这一辈将经历不止一次、而是三次，法兰西共和国的总统干了一半说我当皇帝吧。你会觉得法国没救了，全都完蛋吧！然后，你的孙子出生了，他最好的年华和“美好年代”完美重叠。

所以你懂了么，我为什么在巴黎总是带不同的游客走不同的路线？

因为你们总会问出不同的问题。

你说巴黎的天际线开阔，楼不高。我告诉你，没法建高楼啊，左岸地下堆了六七百万具古人的尸体，要不要去看看地下墓穴啊？

你说，听说之前巴黎垃圾工围城，现在没事了么？我带你去自行车道上，指给你看灰色道路中凸起的一块黄绿色异物，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原本1米高的豆瓣酱盒子颜色的垃圾桶，被人推到路中间，烧了，烧化了，没有人来管，于是车来车往，被碾进沥青里了。

你看到巴黎的小孩子在地上打滚，问我他们父母不担心脏么？你路过咖啡馆，问我为什么所有人都朝着街的方向坐？你看到晚上的餐厅门口，问我为什么他们的桌上都只有喝的、没有吃的？你问我为什么巴黎街头的实体书店这么多？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店周日不开门？你问我为什么隔了一条街，少数族裔猛然变多起来？你问我刚才态度不好的服务员是歧视亚裔还是歧视所有不讲法语的人？你问我法国人是不是比较懒？

我说懒不懒很主观，但是每人每年有五周法定带薪假。

你说，啥？？？

你看，不身处巴黎，你不会问出这些，而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把钥匙，它能打开不同的传送门。在传送门里，你看到不是巴黎的石砖砖、木板板和铁架架，而是他人的生活和群体的选择（毕竟，五周带薪假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最爱眼里闪着问题的游客，因为我有问题的答案。

我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尽管不是最终的答案，但是这些东西能够带我、带你一同穿过时空任意门，在人生记忆里建立点更多的东西。

这些东西，最终，让我思考：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更好的生活、以及如何获得它们。

小巴黎1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浓缩了世界上最好的和最差的东西。巴黎有各种各样的博物馆，但是这个城市本身，则是最好的、鲜活的人类博物馆。

生活在巴黎，提问和求解，被美好感动，被悲惨伤心。这个城市总是在我预想之外的时刻，给我各种角度的心灵撞击。WOW，是我在常常这里会发出的声音。

这会儿，楼下的广场又热闹起来了，让我去瞧瞧它是骚乱、游行、文化集市还是社区饶舌比赛。

后记

有时候我写完东西，都会多少得到让我内心平静的答案。但这次我感觉没有。

我的问题是：我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问题，我为什么可以泡在维基百科里，尤其是，满足了我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好处？

每当解答了内心的一处好奇，我会下意识地做一个微表情，它最接近的参考表情应该是憨豆先生偷偷干了件坏事然后没人发现的样子。

但是它对我的生活有什么好处？

我依然不知道。